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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形成新记忆的人

我们每天都活在充满“记忆”和“遗忘”的世界里。学会一首新的歌曲,忘记前一天完成的任务,记住一个新朋友的名字,想不起自己将钥匙放在哪里……“记忆”和“遗忘”充斥着我们的生活,令人感觉熟悉又神秘,是神经科学中研究人员十分关注的话题之一。


“失忆”对我们来说,好像是一件遥不可及又能够引发无限遐想的事。有时,艺术作品会为我们描绘出“失忆”美丽又锋利的一面,让我们随着跌宕起伏的情节中欢笑或痛苦。韩剧中痛彻心扉最后又海枯石烂的虐恋,《五十次初恋》中男主角无数次制造偶遇、每天爱上无法记住“昨天”的女主角的浪漫,《谍影重重》中杰森伯恩不断追寻记忆的痛苦与神秘……


现实生活中也不乏遗忘症患者。他们看似与正常人无异,却大多有着我们难以想象的生活经历——亨利·莫莱森就是其中的一个,或许,是最著名的一个。


1926年2月26日,37岁的丽兹·莫莱森(Lizzie Molaison)在曼彻斯特纪念医院产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这个男孩是她与丈夫古斯·莫莱森(Gus Molaison)的第一个孩子,他们为他起名为亨利·莫莱森(Henry Molaison)。


亨利小时候一直住在哈特福德市区附近的居民区。像其他孩子一样,他在小学里结识了许多朋友,学会了滑冰,还定期去Drago Music House学习班卓琴。大多数男孩的童年都少不了大大小小的意外——亨利也不例外。小时候,亨利经历过一起自行车事故,头部受了点轻伤。彼时,莫莱森一家并没有太在意这个小意外。


然而,10岁时,亨利表现出了轻度癫痫的症状。他的母亲回想起了小时候那起自行车事故,怀疑亨利的大脑在那时受到了十分严重但“看不见”的伤害。她同样怀疑亨利的症状继承于他的父亲,因为古斯的家族有癫痫病史。亨利的病因至今仍无定论——可能是由于事故中的头部损伤,可能是来自父方家族的遗传倾向,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1]。总之,10岁的亨利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个变数。


起初,癫痫并没有影响亨利正常生活,他依旧能和朋友们一起玩耍,能够滑冰和打网球。1939年,13岁的亨利还收到了一份特殊的初中毕业礼物——一次短暂的“空中飞行”。父亲带他乘坐一架单引擎瑞安飞机在哈特福德上空遨游,在飞行员的引导下,小亨利还亲自操纵驾驶装置,控制飞机平稳飞行。


不幸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亨利的癫痫症状愈发严重。15岁,亨利第一次出现肌肉收缩、抽搐昏迷的症状。自那以后,他的病情逐渐恶化。高中的亨利几乎不参加课外活动,也很少与同学们交谈,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生怕自己在同学面前发作[1]。似乎癫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亨利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1953年,27岁的亨利尽管已经服用了大剂量的抗癫痫药物,但癫痫仍时常发作。他无法正常工作和生活——或许前一秒还在站立,下一刻就已经躺在了地上,口吐白沫。为了摆脱癫痫这个噩梦,亨利和他的家人找到了著名的神经外科医生——威廉·斯科维尔(William Scoville)。在斯科维尔的建议下,亨利接受了颞叶切除手术,以治疗严重影响生活的顽固性癫痫[2]。


“脑叶切除”的治疗方法在现在看来似乎难以想象,但在当时,医学科学界有相当一批专家认为这种治疗方法具有极大的潜力和前景。于是,在征得亨利和其家人同意后,斯科维尔医生采取了这种实验性质的治疗方案,手术切除了亨利的双侧内侧颞叶、杏仁核以及大量海马组织[3]。


亨利的生活在那一年彻底变化。


亨利的癫痫症状得到了缓解。但自那之后,他就失去了形成新的长时记忆的能力。亨利的生活从此陷入了一个数十秒的意识循环,他对自己的认知,也停留在了27岁这一年。


在同一时期,麦吉尔大学蒙特利尔神经研究所的创始人兼主任怀尔德·彭菲尔德(Wilder Penfield)也为另外两位患者(P.B.和F.C.)实施了“脑叶切除”手术。手术中,彭菲尔德切除了患者的部分左侧颞叶,以治疗他们严重的癫痫。然而,P.B.和F.C.均在手术后立刻表现出了健忘的症状。这引起了彭菲尔德的注意,他和麦吉尔大学的博士生布伦达·米尔纳(Brenda Milner)一起,着手研究P.B.和F.C.,探究他们的遗忘症与大脑结构变化之间的神秘联系[1]。


1955年,米尔纳在美国精神病学协会年会上介绍了P.B.和F.C.这两个病例。斯科维尔在读到米尔纳的摘要后,打电话给彭菲尔德,说自己也见到过有类似记忆障碍的患者——被切除了双侧内侧颞叶的亨利。彭菲尔德立刻将这一消息告诉了米尔纳,讨论过后,米尔纳前往哈特福德,展开了对亨利的研究[2]。


H.M.由此走入了神经科学史。


见到亨利后,米尔纳意识到她见到的是一个几乎没有“日常生活”的人。她对亨利进行了条件允许范围内所有的认知测试,发现手术虽然没有影响亨利的个性、感知力和智力,亨利的抽象思维能力和推理能力仍旧处于正常水平,但他的记忆能力差得令人难以置信。亨利在记忆测试中的得分比P.B.和F.C.更差,远远低于平均水平,有些甚至为零分[1]。而且在测试中,一旦亨利更换了一个新的项目,他就再也想不起以前的任务了——任何使他分心的事物都会让他忘记前一秒发生了什么。


亨利还能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但却记不住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似乎在事情发生的同时,他就把它忘记了。亨利能记得自己父母的故乡,却不认识经常看他的医生,甚至常常要为忘记刚介绍过的人的名字而道歉;他可以记住自己老房子的地址,但总是记不住手术后搬去的新家;他能记得自己第一次吸烟是在什么时候,却记不得自己刚刚吃过什么东西,甚至可能根本记不得吃过饭……这是顺行性遗忘症(anterograde amnesia)的表现——患者回忆不起在疾病发生以后一段时间内所经历的事件,但远期记忆尚存。


亨利还患有部分逆行性遗忘症(retrograde amnesia),即在手术前一段时间的记忆已经丧失。亨利无法记起手术前3年内发生的事情,但对很久以前的事情仍保持着清晰的印象——在1992年的一次谈话中,亨利还能回忆起他13岁开飞机时的种种细节和感受[1]。


1957年,斯科维尔和米尔纳总结了对于包括亨利在内共10例接受过脑叶切除手术的患者的记忆丢失的现象的研究结果,发表了题为“Loss of recent memory after bilateral hippocampal lesions”的论文,提出了海马体和海马回在记忆信息保存中的重要作用[4]。这是H.M.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神经科学领域的文献中。这篇文章成为了神经科学领域被引用次数最多的论文之一,且至今仍保持着相当高的被引频率。


后来,斯科维尔医生回到了他喜爱的神经外科实践中,而米尔纳则继续深入研究亨利记忆丧失的机制[1]。有趣的是,在之后的研究中,科学家们发现并非所有形式的记忆都告别了亨利的人生[5]。他的短时记忆(能够持续几秒到几分钟的记忆,与“长时记忆”对应)依旧是正常的,通过不断重复,他可以记住6个数字(但分散他的注意力会使他忘记这件事)。此外,他的程序性记忆(是如何“做事情”的记忆)也是正常的。米尔纳曾通过镜像绘画任务来测试亨利获得视觉运动的能力。镜像绘画任务是要求被试看着镜子里的手和画出的线来在纸上画五角星(图3)。发现亨利在十次尝试之内就学会了这种绘画技巧,并在三天内都表现出出色的保持能力[5]。但亨利丧失了形成新的陈述性记忆(指需要有意识地回忆的记忆,如名字、地址、事实)的能力,比如说他不会记得自己接受过镜像绘画任务(mirror-tracing task)的训练。


米尔纳和她的学生、同事们对亨利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研究。他们的研究结果揭示了对记忆的神经机制的新理解,开创了现代记忆研究的序章。在H.M.进入神经科学史之前,受到卡尔·拉什利(Karl Lashley)影响,科学界普遍认为记忆功能广泛分布在皮层中,并与智力和感知功能整合在一起[2]。随着对亨利研究的不断深入,科学家们证实了记忆是一种独特的脑功能,可以与其他感知和认知能力分离,并确定了内侧颞叶与海马在记忆中的重要作用。亨利的出现,为科学家们研究大脑中编码和储存记忆的机制提供了新的角度。


亨利一生中接受了数不胜数的观察和测试,从27岁直到82岁去世,H.M.这个名字在神经科学领域活跃了五十多年,出现在数万篇已发表的论文中。亨利特殊的记忆现象在探索学习和记忆的神经基础时,是一份“无价之宝”。这位真实存在于世界上的遗忘症患者,为我们呈现了“失忆”普通又真实的一面。他的出现为记忆的研究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亨利惊人的身体状况使他成为科学研究和公众迷恋的对象。病人H.M.的案例在许多神经科学或心理学教材中都有所记录,他或许是20世纪乃至整个神经科学史上最著名的遗忘症患者。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亨利的遗忘症给他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亨利记得自己刚才是27岁,他永远记得他是27岁。倘若某一天,他无意中照了下镜子,就会突然发现自己已如此苍老。然而第二天,甚至不久之后,他又会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亨利像一个孤独的、年轻的灵魂困在了日渐衰老的身躯中——“就像从梦里醒来,每天都是孤独的一天……”


抛开“H.M.”这个名字,亨利只是一个普通的患者,他会开玩笑,会因帮助别人而开心,也会因自己“秒忘”而痛苦。日常生活中,亨利是一个善良友好的人,同他接触过的科研人员都认为他彬彬有礼,颇有风度,还有几分幽默感。在苏珊·科金(Suzanne Corkin)成为他监护人的四十六年里,亨利只对她发过一次脾气。“那时我试图帮他学习一个非常复杂的任务,但他十分沮丧。‘你把我搞得一团糟!’他这样斥责我。”苏珊在她的书中写道[4]。


在亨利生前,人总是用姓名的缩写“H.M.”来称呼他,直到2008年亨利在疗养院中去世,他的全名才被公布。“我的任务是确保人们不会仅仅通过课本上简短、匿名的描述记住他。亨利·莫莱森不仅仅是考试成绩和大脑图像的代名词,他是一个友善、温和、令人着迷的人。”苏珊说道[4]。


亨利常常告诉科研人员,他希望对自己病情的研究可以帮助其他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于是,1992年,亨利将他的大脑捐给了麻省总医院和麻省理工学院。在他去世的那天晚上,研究人员使用核磁共振仪对亨利的大脑进行了长达九小时的扫描,并将其从前到后制成2401片超薄切片,继续在科学的新领域发挥作用。现在,这些切片被数字化并组装成了三维图形,科学家和公众能够在网上看到[1]。如果亨利知道自己的“悲剧”对科学和医学界有多大的帮助,他一定会露出腼腆又骄傲的笑容。


姓名首字母的背后有一个人,成千上万的论文和数据背后有一个生命。“记不住”的亨利·莫莱森,将永远被神经科学史记住。


参考文献:

[1] Corkin S. (2013). Permanent present tense: The unforgettable life of the amnesic patient, HM. Basic Books, USA.

[2] Squire, LR. (2009). The legacy of patient HM for neuroscience. Neuron, 61(1), p. 6-9.

[3] Luke Dittrich. (2016). Patient H.M.: A Story of Memory, Madness, and Family Secrets. Random House. USA.

[4] Scoville, W.B. & Milner, B. (1957). Loss of recent memory after bilateral hippocampal lesions. Journal of Neurology & Psychiatry, 20(1), 11.

[5] Luo, LQ. (2015). Principles of neurobiology. Garland Science, USA.
插图来源:

图1

https://www.pbs.org/wgbh/nova/article/corkin-hm-memory/

图2 https://knowingneurons.com/2015/10/14/forever-young-the-story-of-patient-h-m/normal-vs-hm-brain/

图3

Watson N V, Breedlove S M. (2012). The mind's machine: Foundations of brain and behavio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UK. p.371.

图4 https://www.psychologytoday.com/us/blog/trouble-in-mind/201201/hm-the-man-no-memory

图5 Annese, J., et al. (2014). Postmortem examination of patient H.M.’s brain based on histological sectioning and digital 3D reconstruction. Nature Communications, 5, 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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